楚凤鸣天——纪念薛楚凤先生逝世四十周年

2016/09/19       来源:书法报       责任编辑:李依默       作者名称:天 庐;

楚凤鸣天

——纪念薛楚凤先生逝世四十周年

■天 庐

2016年4月19日,是书画家薛楚凤逝世四十周年的日子。他高尚淡泊的人品、渊雅精深的道德文章、高古精纯的书画艺术,以及悲凉凄苦的身世时时刻刻萦绕在我脑海里。

我在恩师曹立庵(1921—1991,金石学家)带领下,在1970年首次拜见薛老,此后又几次聆听其教诲,并有幸得到其书画作品3件。自此以后,我非常关注薛老的文字、书画作品,又时时听到王文农(1909—1991,书画鉴定家)和曹老师等人谈到薛老的方方面面,现作小文,聊表怀念之情。


伊川山下捡石人

1902年,薛楚凤出生于河南南阳社旗乡,原名蔺陵,字楚峰,后依“凤兮何德之衰”古诗意,改字为“楚凤”,也为“雏凤”,晚年书画作品上常署“一角楼上人”“东西南北人”“斜风阁主人”等。其幼时父亲去世,由母亲抚养教诲成人。薛楚凤天性聪慧,3岁即能背诵古诗,稍长涂鸦之花鸟虫鱼竟能成形,长辈们也乐于教之。薛楚凤十几岁时,入南阳师范学校读书,毕业后留校任教。1937年日本全面侵华,其因怀报国之心,遂投笔从戎,深得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冯玉祥赏识,并被任命为第六战区秘书长。薛楚凤在任上,与不少进步人士交往甚密,并时时提供保护。民主爱国人士李公朴就曾受其保护并与之共事三载有余。后因冯玉祥与蒋介石不和,薛楚凤前往西安,不久后回乡,隐居于伊川山中,以读书、写字、画画、捡奇石自娱。后为避日寇,带着在山脚下溪水边捡寻的奇石多枚南下,经襄阳遇兵祸,兵见他行李沉重,开箱检视,仅旧衣包裹些石头,始愕然,继哗然,以为其是疯癫者;走至荆门,又遇枪战,行李尽失,奇石也一并丢失。每谈及此,他都怅然若失,不胜懊恼。薛楚凤后曾画过一册《东西南北人伊川采石图》,将所捡收的精美石形绘出,以慰想念之苦。

薛楚凤来汉定居后,经王文农介绍,在汉口教会学校上智中学(今武汉六中)教书。新中国成立后,因其博学多才,又精鉴赏,经中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张难先推荐,任湖北省鉴定委员会委员、湖北省文史馆馆员;1961年,唐醉石邀请他加入东湖印社。


布衣画师的“怪癖”

薛楚凤在生活上的恬淡、简朴,是我们难以想象的,仅仅维持温暖和半饱足矣。他一生不沾烟酒,每餐一碗面粉糊和一个烧饼即可;一年四季几乎没有更换之衣,总是那两件洗得干净发白的旧布衣。夏天穿的白布大褂的肩上钉一纽扣,以作外出时挂草帽用。抗日战争时期,薛楚凤曾在西安暂住,故旧中有不少人已发迹,友人见他生活拮据,劝他找找这些故旧,他不肯;又劝他卖点画以度日,也不肯。友人急了,到裱画店强行将其画摘下出售。卖画的钱给他,然他得钱后,尽数买了文物字画,穷蹙依旧。友人叹曰:“怪癖越来越重,真是不可救药。”一次,薛楚凤在肆店看到一本“扬州八怪”的册页,爱不释手,想买又没钱,几天茶饭不思,辗转不眠,后翻检家里能值钱的物件,变卖后才买到册页,其心方安。

薛楚凤为人处世平和、真诚,毫无心机,耿介率真,光明磊落;与人谈话不高声,不发火,不争执,谦虚中蕴以诙谐风趣,始终保持着不喜不怒、平静低调的儒雅之风;谈话时,儒雅淹通,引经据典,信手拈来,在坐者无不钦佩他的博学和睿智。他以人格魅力赢得了大家的尊敬。同仁们在雅集、笔会或高谈阔论争论不休时,薛楚凤一进门,满场即刻鸦雀无声,可见气场之大。


白石老人赞誉有加

薛楚凤为艺、谈艺极其严谨、认真,从不说假话。他对自己的作品,几近苛刻。在精力旺盛之时,每日笔耕不辍,寒暑无间,但留存下来的作品却不多。原因是他常常检讨己作,稍不合意者当即毁之,毫不姑息。他曾与齐白石、徐悲鸿等有较多交往,但不顶礼膜拜,不因人热趋近,也不盲从。

1935年,72岁的齐白石看到年仅34岁的薛楚凤的画作,欣然题词:“此画法似大涤子(石涛),笔情活活,捉拿不住;前朝画圣见此幅,三叹自知其板刻也。雏凤先生正题。”

但薛楚凤却说:“能达到他们(指齐白石、徐悲鸿等)那样的程度确实不易,但亦非高不可攀。他们的画,有的好,有的不见得好,尤其是应酬、敷衍、入市之作,多不可取。评说要实在,不可有一丝违心之谈,否则落一心病,终生难愈。”薛老尝说:“无论书画,既要有灵气,还要多读帖,要多思悟,能融会贯通,不要刻意模仿,生吞活剥。”有一位学书人临帖很用功,每天数小时,常年不辍,薛楚凤见其字曰:“只得其皮,失其神髓,书入魔道,灵性皆失,再难写好!”


被夺走的心爱之物

薛楚凤晚年,被安排到武昌粮道街鼓架坡巷一间小平房居住。一个不大的院落住着好几户人家,院中央有一个共用的自来水龙头,薛老的房门斜对着大院门,昏暗潮湿、约十多平方米的房内,摆一张床,一个煤球炉,一张三屉小条桌,一小书架,桌上、架上堆了简单的炊具和几只碗,以及一些书籍、纸张。桌上仅有一平方尺的位置,这就是他读书、写字、作画,挥毫驰骋寄托情思的小天地了。薛楚凤早年喜作丈二的大作品,晚年因生活拮据(曹立庵、王文农等有时送几张宣纸,他舍不得用),所以用毛边纸创作了一大批大不盈尺、小如邮票的书画作品。薛楚凤离世前几年手颤抖得厉害,有时创作作品,点线不尽己意,然高古雄阔、雅洁之气仍充盈于纸上,沁人心脾。

由于政治运动和“阶级斗争”的弦越绷越紧,“文革”期间,大批知识分子累遭打击,薛楚凤也未能幸免。一开始,他为了保护文物和求得安宁,将有价值的文物和收藏多年的古字画,装两板车主动送至湖北省文史馆;后来有人来抄家,在其家抄出几块银元,竟污蔑其想变天。1969年,“工宣队”再次光顾薛楚凤家中,强行将其一生收藏的许多汉印用一块桌布全部包走。几天后,那些人唤薛老去,强迫以120元的价格全数“买走”。自此,爱文物、艺术如生命的薛楚凤目光呆滞,精神恍惚,茶饭不思,心疼手颤,绝少言语,每日蒙头而卧,长叹曰:“想不到人性泯灭竟至如此地步。”如此持续了40多天,之后他的精力、精神再也没有恢复到从前状态了。


无处安放的灵魂

1972年至1973年间,为了出口商品赚外汇,武汉市有关部门组织一批老书画家,集中住在汉口六合路市政府第二招待所进行创作。当时上级特别强调,所作字画不必将“政治标准”放在首位,以适合外宾需要为标准;只管书画家的食宿,没有稿酬。但书画家们仍欢喜雀跃,被压抑许久的创作激情空前高涨,日夜不停地精心创作了一大批高水平的书画作品。1974年春,掀起了所谓的“批林批孔”“批文艺黑线回潮”运动,薛楚凤在劫难逃,又被打成了“黑画家”。随后,有关部门从上述一批作品中挑出9位书画家的作品数十件,集中起来在原武汉展览馆顶楼圆形展厅内举办了一个所谓“黑画展览”。为薛楚凤写的批判词还有意将其说成是韩复榘(1891—1938,国民党抗日将领)的秘书长。当时看画展的人很多,大家面部表情极其严肃,展厅内安静得仿佛能听到人的呼吸声。出得展厅后,大家议论:真是一批精美绝伦的好作品……经过这次摧残,薛楚凤的精力更衰弱、更糟糕,提起笔来手颤抖得也更加厉害。

贫病交加的薛楚凤,就这样艰难地苟活于当时。1976年春,他的病情加重。一天,薛楚凤突然不省人事,两个儿子,一个在长沙工作,一个在十堰二汽工作。幸亏一邻居帮助将他背送到武昌一家医院。因种种“原因”,老人不能住进病房,只能睡在走廊里。待儿子们从外地赶回,只见父亲双目紧闭,脸色苍白,泪流满面,已不能说话。小儿薛嘉在二汽医院工作,儿子们就用一架竹椅,拟抬着老人去十堰就医,但为时已晚……薛楚凤终究没有等到雨过天晴、云开雾散。4月19日,薛楚凤就这样凄凉、悲惨地离开了人世。


洗却心尘的艺境

薛楚凤的书法,从二王、米芾、石涛、八大一路入手,以淡墨中锋挥洒之,既沉着痛快,焕彩如画,又神完气足。凭着他的广博学养、多年功夫和深思多悟,脱化出清新健朗、酣畅淋漓中蕴以古厚沉郁、淡远旷达,韵逸格高、潇洒出尘的个人风貌。

他的绘画,从宋、元和石涛、石谿、八大化出。他作画,不博名求利,不迎合世俗,一切皆为抒发胸中块垒和寄托情思而作。他的画,虽是典型的文人画,但有着精湛新活的笔情墨趣,更有着引人深思的意境和哲理。他的画,不刻意追求所谓的“独特面目”,却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简朴虚和、文气充盈、古雅平静和高逸澹远的个人风格。他笔下的山水、花鸟,是淡淡的,宁静的,是清纯而旷远的——是洗却娇艳的“清”,是超凡脱俗的“新”,是远离喧闹的“旷”,是水天延伸的“远”。

今天,当我们重读薛老的书法和绘画时,看到了一位虚和恬淡,平静纯真,雅性高奇,充满睿智和哲思的可敬的老人形象,而永远值得我们引以为楷模。可以说,薛老的人格、书韵和画品达到了高度统一。

薛老绘画另一重要的、他人无法企及的特点,是画面上的题跋和款识。这些题跋不仅书法水平高,而且诗、文、句绝妙精彩,或引经据典,或剥修古句,或自出机杼;或警策、或诙谐、或高亢、或低沉、或自嘲、或引领、或睿智,如泉涌,如雨丝,皆随心所欲,恰到好处,文采风流,寓意深邃,发人深思——前无古人,后启来者。我根据所见、读画、记忆录取几段以共享之:

●学石涛而不似石涛,不似石涛亦似石涛,似与不似之间,自有一角楼上人在也。何年何月之画,何年何月检而题之。——山水画题跋。画和题跋是两个时间完成的,从侧面反映了薛楚凤的绘画思想。

●清湘老人(石涛)虽已久不在,然以神求之,何处不相逢——山水画题跋。

只钓鲈鱼不钓名。——上述1974年所谓“黑画展览”上薛楚凤有一幅小山水画:在淡墨山水间,浮一叶小舟,一老翁坐船头把一钓竿。题跋7字,使画的意境体现出高深淡远的人生境界,启人哲思,净化人的心灵。

●客中除夕无别事,插了梅花便过年,此去年除夕作也。一年容易又是除夕,三百六十五日得悟何事,但悟得不插梅花也过年而已。有一年除夕,江汉流人造。——这是一幅《梅瓶图》题跋,画在右下,一瓶内插两枝疏朗清秀梅花,右上就是此段跋语。既幽默,也道出了薛楚凤生活虽然清贫但也乐观面对的平静情怀。

●道似板桥也得道,不似板桥也得道;道是板桥也得道,不是板桥也得道……穷不怕斋主人命题,东西南北人。——这是我在王文农家中看到的一幅王文农画竹、薛楚凤题跋的中堂,当时看了印象极深,至今不忘。跋语前28字仅两个不同字的颠倒运用,一方面称赞王文农的画竹,另一方面也显现了当时薛老轻松、幽默、睿智的思维。真令人拍案叫绝,过目不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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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楚凤(1902—1976)


草书横幅 问余何事(意)栖碧山,笑而不答心自闲。桃花流水杳然去,别有天地非人间。.png

草书横幅 问余何事(意)栖碧山,笑而不答心自闲。桃花流水杳然去,别有天地非人间。


国画 步东坡.png

国画 步东坡


行草条幅 一曲新词酒一杯。去年天气旧亭台。夕阳西下几时回。 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。小园香径独徘徊。.png

行草条幅 一曲新词酒一杯。去年天气旧亭台。夕阳西下几时回。 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。小园香径独徘徊。


行书此亦条幅.png

行书此亦条幅


为曹立庵印集题跋 这是曹立庵1962年农历正月将自己的印集呈薛楚凤观摩时,薛楚凤的题跋。短短27字就将肖形印的关键特点概括出,比今人千余字的文章更简约,更精准,更能记住,更易操作。薛楚凤于金石篆刻一道极精通,只是晚年因眼力、精力不济才没有过多涉猎而已。.png

为曹立庵印集题跋 这是曹立庵1962年农历正月将自己的印集呈薛楚凤观摩时,薛楚凤的题跋。短短27字就将肖形印的关键特点概括出,比今人千余字的文章更简约,更精准,更能记住,更易操作。薛楚凤于金石篆刻一道极精通,只是晚年因眼力、精力不济才没有过多涉猎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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