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福庵临《小克鼎》

《小克鼎》拓片 

唯王二十又三年九月，王在宗周，王命膳夫克舍命于成周，遹正八师之年，克作朕皇祖厘季宝宗彝。克其日用，■朕辟鲁休，用匄康□、纯佑、眉寿、永命、灵终。万年无疆，克其子子孙孙永宝用。

 王福庵节临《小克鼎》 

王福庵是近当代艺坛屈指可数的具有综合实力的代表人物。由王福庵的创作生发开去，不禁会想到，当下存在诗书画印盲目求全的念头，为全而全，很多不过是聊备一格。客观上说，表面上的“多而全”，如果艺术水准都差强人意，不如少而精，“不怕千招会，就怕一招绝”。对于大多数人来说，多了必然不“绝”。但王福庵却做到了“多而精”，他和吴昌硕并列于西泠，尽管吴的声名如日中天，但王福庵的光芒始终无法被吴遮蔽。

篆隶为王福庵一生的根本，篆书首当其冲。隶书具有装饰化功能，本质是以方笔写篆，含蓄凝练，虽工而不板，静穆端庄。没有深厚的篆书功夫，就只能学到皮相。匠心和匠气之间，往往只有一步之遥。整齐排列只是一种外在形式，似平淡无奇而蕴藏机巧变化。好比行走于华山小径，既有身临绝壁之感，但绝不会有失足坠落的危险。书法史中走到这种境界的人不多，像金农的“漆书”和美术字之间，差别细微，而界限分明。一旦越过了界限，就走向反面。没有相应的才情和功力，很难把握。再来看王福庵的细朱文功夫，与其并列的有赵叔孺、陈巨来等人，可谓一时瑜亮。尽管同是细朱文，刀法和气质却有极大差异，这是个人心性所决定的。环顾当世，细朱文几乎千印一面、千人一面，关键是篆法和刀法未臻于个性化的表达，所以，复制式的手段和匠气的结果难以摆脱。王胜过陈之处在于，陈巨来的细朱文，四字和四字以下者，印面中文字呈现出彼此呼应生动，但超过四字者，有时难免失于机械排列，远不及王福庵的多字印。说到本质，从事诗书画印创作，多而精，彼此融会贯通，相互促进。多而滥，最终会变成一种累赘。道理就是，正数与正数相加，值越大，负数与负数相加，值越小。

王福庵的篆书创作样式极其丰富，虽然整体上都是工稳风格，但每一件都有自身的特点，临作亦如此，金文错落跌宕，小篆整齐清雅，缪篆无行无列，等等。实质上，这才是真正的大师——风格多样，整体统一。从王福庵的一生来看，幼承家训，耳濡目染，博学滋养，功底深厚。就高端者而言，曾被故宫博物院聘为顾问，目睹了清宫所藏书画器物精品。就普及而言，做了很多基础性工作。其《说文部首》一经行世，习篆者多以之作为临摹范本。初学者从偏旁部首入手，能够熟练掌握小篆的结体、用笔，在识篆上自然会打下扎实的基础。王福庵篆书虽然可以归为工稳一路，区别于类似吴昌硕这样的“写意”大家，然“意”有千变万化，因为书家一时有一时之心志。难能可贵的是，王福庵在工稳大类之下，演绎出不同的“子风格”，风格跨度很大，同样属于“意”，展现个人不同的状态和情态，而且难度更大，因为在笔法、篆法方面，尤其是笔法，存在很大的限制性，故而极为高妙。其一生临摹经典难以计数，通过自身的化合吸收，成一家之面目，在同类篆书中可谓臻于极致。王福庵对篆书有超常的敏锐性，其创造性正是在此基础之上建立。

“小克鼎”属西周孝王时期器，共出土七件，分别藏于世界各地，铭文“笔画”清雅、修长、流利，明显不同于早期金文呈现出块面状的特点，结体大致匀整，有若干字略显纵长或宽扁，有的甚至略见歪斜。先民们在金文中展现出的自然天趣，后世最难模仿，因为先民们天生对于文字有一种亲近感和敬畏感。当这两种感觉消失后，再加上内心的浮躁与外在功利的渗透，后人刻意造作势在难免。

王福庵的临作共有四行，第一行13字，第2、3行14字，去掉了原文一前一后的年份时间和颂词。按照推测，这一章法形式应该事先进行了计算，但在实际书写过程中，很多因素并不是完全可控的，有一定的弹性。书写的“不确定性”一旦完全去除，就会变成“状若算子”，味同嚼蜡。虽然前三行有一字之差，但观天头地脚，分毫不差，而在每行之中，错落分布，和谐有序。篆书的呼应和变化较之行草书难度要大得多，一笔都不能出现失误，否则很难补救。金文字形大小跌宕，既要避免冲突，又要做到井然有序，需要高超的技巧功夫。只有每个字的笔法和结体都到位了，才有整体上的精神面貌，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。此件临作从局部到整体找不到一处失笔，堪称完美。对比临作和原作，不完全照搬，但也不是随意发挥，临创之间，已无界限。

通观临作，一气呵成，形神兼备。用笔纯净，提按、起止、转折都达到了圆润浑厚的效果，结体均衡准确又饶有韵致，篆法规矩又不失灵动，尤其是气息上更是充分展现了王福庵篆书的特点，正好符合当下一句流行语——“主要看气质”。简而言之，一是静，二是雅。对“静”如果把握不好，就是死板，格调不会高。临作整体看上去静穆高古，但每个字又有动感，静中有动，全篇空灵生色，但又避免了过于松散，字与字间相互呼应，浑然一体。“雅”涵盖清雅、高雅、古雅等方面。具体而言，用笔非常干净，没有枯干之笔，有条不紊，从容舒展，将原器文字写得明艳动人，融入了个人气质。只有用笔干净，气息才能干净。篆书切忌花里胡哨，不能有浑浊之气，一有便俗。“静”和“雅”缺一不可，静而不雅，是为死板；雅而不静，难臻高境。

从王福庵所临《小克鼎》，可以得出两点有益的结论：一是工稳类的篆书亦可“写意”，关键是看自身的技法和才情处于何种层次，或者更恰当地说，其实书法原本就没有工稳和写意之分，只是记录了书家不同的书写状态罢了。但在相对工稳的状态下，只能“微调”，也更难把握，更难呈现出变化；二是风格是水到渠成的结果，临作往往是一个检验标杆。技法和审美达到一定的功力之后，逐步形成自己的风格，不能先画地为牢，抬出一个“招牌”，喊出一个“口号”，而后再来填充。这种“风格”没有技法支撑，缺少无法省略的过程，必然空洞。